序: 上一篇介紹了兩首林振強的代表作,絕對空虛與傻女各有特色,而兩者皆見林振強藉情境塑造氣氛的心思與功力。今人常云香港樂壇情歌泛濫,然而此描述有欠準確,應指正為男女感情的情歌。誠然情歌定義極廣,應包含其他關係之感情,林振強就以三首歌紀念離世的妹妹,把兄妹之情入詞,憶妹之痛,同樣感人肺腑至極,可見真情與至誠對創作之重要。這三首歌由葉振棠主唱,歌詞則天馬行空,跳出現實框框,創意背後正是一份無形的傷感。本文原為第二份功課,現略為修改,在此與大家分享。
數年前林燕妮因癌離世,報章亦提及其弟林振強。十六年前林振強去世,其妹林雁妮早於八十年代同樣因癌去世。林振強生前極愛林雁妮,曾陪伴她在美國養病,她臨終時只有林振強在旁。林振強傷心欲絕,作為一名詞人,把心聲寄於筆墨,再由歌手唱出。
林振強寫過無數情歌,社會一向對情歌一詞帶有前設,就是男女愛情。盧國沾在1983年發起非情歌運動,針對情歌泛濫的問題,而運動同樣針對男女愛情的作品。然而情歌不局限於愛情,還可寫親情、友情。對於親情,林振強寫過兩種,一是父子情,如空凳;另一為兄妹情,如笛子姑娘,本文論後者,以三首林振強懷念妹妹的作品為例,分析詞人的創作手法和想像力,如何以不同形式表達同一情感。本文以文本分析、歌詞細讀為主。
今人欣賞黃偉文的「念念不忘三部曲」,其實八十年代也有「念念不忘三部曲」。林振強連續三年寫歌抒發對妹妹的念念不忘,分別為笛子姑娘 (1981)、夢之洞 (1982) 及月亮神 (1983),全由葉振棠主唱。葉曾經提到這三首歌表面談男女愛情,實際上是懷念詞人妹妹,看似大路情歌,卻另有弦外之音。
主題富豐富想像力,超出現實
三首歌曲的主題富無限想像力。1983年卡龍寫的天籟星河傳說示範歌詞可以跳出現實的限制,證明歌詞題材可以變得更有趣,為樂壇增添生氣。三首歌沒有直接提起妹妹,笛子姑娘用笛子姑娘代表妹妹;夢之洞的「她」指妹妹;月亮神的月亮指妹妹,全憑想像。三首歌之中,林振強都用第一人稱代表自己,親切且直接。
笛子姑娘是創意的成果,為獨特的虛構人物。一名普通姑娘平平無奇,所以林振強加入笛子這個特色,令她變得獨一無二,因為她就是詞人的妹妹。同時,笛子兩字可以為歌詞反覆使用多次的笛聲作呼應,令歌詞更連貫。
夢之洞的主題為一個夢幻的山洞,用意就是製造一個脫離現實限制的空間,讓他幻想脫離現實的事,就是與妹妹相見。洞裡充滿不少超乎真實的事物,下文會論述其作用。
在月亮神,詞人把妹妹幻想成月亮神,除了增加夢幻、神話成分外,還可以借月亮的圓缺特性作發揮。另外,把妹妹從凡人神化作月亮,足證她在詞人心目中的地位,從而反映兩人的感情。月亮居於高位,與身處地球的詞人相差無數距離,代表陰陽相隔,就算兩人在夢中遇見,依然無法真正聚首。此概念與李白的「人攀明月不可得,月行卻與人相隨」有異曲同工之處,就算妹妹已經遠去,依然長存在詞人心中。
由此可見,三首作品的主題都是運用無數想像力,然而豐富的幻想並不是搏取聽眾視線,卻有深遠的考慮,帶有詞人的用意,緊扣歌曲背後的主旨和感情。
思想、手法相似,鋪排相近
如上所述,三首歌皆以懷念早逝的妹妹為中心思想。三首歌的表達手法及鋪排相近,先幻想夢中與妹妹相見,再突然夢醒,意識到妹妹已經離去,被逼回到現實,最後祈求有日真正再見。以上都是詞人的內心幻想的過程,穿梭於美好的幻想和殘忍的現實,全都反映其思念之深。
在笛子姑娘,林振強先幻想自己在一個雪地迷路,憑笛聲找出笛子姑娘,從而回想過去兩日相處的美好片段。筆鋒突然一轉,明白妹妹已經離去的事實,回到真實,祈求來日真正再會。
在夢之洞,林振強幻想自己進入一個虛幻的夢境,與妹妹見面,可惜還是突然夢醒,明白一切都是假象,最後回到現實,希望他日真正再見。
月亮神寫主角每當月圓時便與月亮神共聚,惟每次都會分別,意指偶爾夢見妹妹。每次夢醒之後便回到沒有妹妹的現實,最後同樣希望來日真正再見。
由此可見,三首歌曲的套路和鋪排相似,但背後充滿不同的想像力,以及思想的矛盾。歌詞創作有真實、虛幻兩者,三首歌曲屬兩者夾雜、交錯,先夢後醒,從中對比出詞人懷念之深、追憶之痛,條理清楚。
內心矛盾見情深
林振強善於從段落的差別製造思想矛盾,刻劃心理掙扎,以說謊形式表達真正情感,男女情歌的例子有絕對空虛、酒場等。
這三首懷念妹妹的作品一樣有矛盾、張力,但絕非前者的「一時說愛,一時說不愛」。相反,三首歌的矛盾在於真實與幻想的拉扯,真假難分的思緒。月亮神的矛盾張力較少,因篇幅所限,只論另外兩首。
在幻想部分,林振強寫得非常真實,描寫情境用功甚深,製造一個看似真實、歷歷在目的環境,卻暗中透過用字交代一切只是幻想的真相。夢之洞的「洞裡仿再相遇當天我的她」,「仿」字簡而有力地交代兩人相會並非真實。最後一段「但遠方那山洞始終也是場夢」,道出詞人深明一切都是假象,但同時享受不存在的美夢。此矛盾乃自欺欺人,卻間接表達歌詞背後的感情: 深愛妹妹。
笛子姑娘的虛實矛盾來得直接了當,先幻想後現實。雖然劃界清楚,但林振強把矛盾放在兩者的轉折之處。文學有起承轉合之寫作結構,歌詞也不例外,笛子姑娘的轉在「可惜天要作弄,要把她奪去,遺留空虛」一句。這句不但從幻想轉入現實,而且反映詞人的思想矛盾,真假不分,效果與夢之洞類似。
若要解釋這看似精神分裂的思想矛盾,原因只有一,就是林振強愛妹極深,導致思念極重。歌詞裡他確實明白妹妹不在人世、陰陽分隔的事實,但選擇完全相信幻想的假象,只因他可以享受難得的重遇,被感情麻醉自己,相信夢中一切。人是情醒,真正的思想沒有矛盾,只是透過貌似半醒半醉的自我欺騙來滿足思念帶來的願望。林振強不直接發洩他的感情,但透過思想矛盾來訴說心聲,背後的心思、功夫值得欣賞。
意象新,用情深
笛子姑娘以林振強拿手的電影情境開首,從描寫情景、加入景物製造氣氛,以融情入景。除此之外,詞人加入意像運用,帶來更多意思,進一步扣題。意像富創意只是出奇,要制勝必須善用其獨特之處發揮,助詞人抒其所想。
「一個風雪晚上」,代表妹妹離世後,詞人孤單和空虛的內心如冰冷寒夜。雪夜必有飄雪,「飄雪飄降髮上」,林振強以長髮聞名,出現白雪落在其散亂長髮的畫面,倍添滄涼。「長路更是長」的長路指尋找妹妹需經一段長路,一來指跟妹妹相遇絕非容易,二來暗喻兩人陰陽相隔的事實。
笛子、笛聲富多重意義及作用,心思周密。笛子姑娘指妹妹,故笛聲可代表妹妹的聲音,或兩人之間的感應。本文舉其中四處,分析笛聲的多種用法。
第一次用笛聲,是歌詞開首的「傳來竹笛聲」,含蓄交代詞人剛入夢鄉,開始與妹妹有所感應。第二次是「笛聲淒也涼」,借笛聲淒清的特性營造氣氛,補充風雪晚上的畫面,聲、畫俱備。第三次是「竹笛聲引路」,用笛聲作引路的橋梁,帶詞人去妹妹處。第四次是「我將眼淚,寄笛聲裡」,笛聲與妹妹有關,把眼淚與笛聲連結,即表示對妹妹的離去感到傷悲,又可以憑笛聲思人。
筆者認為夢之洞的意像運用為三者中最具想像力和創意,可謂天馬行空,如童話國度。洞裡的「藍色小馬」、「銀色鸚鵡」是別出心裁的虛構動物,現實中絕不存在,詞人用完全虛構的動物來交代夢之洞是其夢中的虛幻世界,故可發生現實中不可能的事情,為夢中兩人重聚的主題作鋪墊。兩人陰陽相隔,不可能在現實中再見,但夢境可以出現不可能的事物,所以兩人相見就如藍色小馬、銀色鸚鵡一樣,可在夢幻世界發生。
「洞裡心不痛」、「雪花飛也不凍」兩處運用擬人法,除了令歌詞更生動活潑外,還指出夢之洞沒有生離死別,為「洞裡不再遭遇傷感與別離話」一句作伏筆,同時反映詞人祈求永遠團圓的心願。
月亮神的意象主要圍繞代表妹妹的月亮。除月亮以外,「他與影一雙」代表詞人在孤單等待妹妹,原本一人等待已算孤單,詞人或覺得未夠,所以加入影子,變成一雙。表面上有兩個人,到頭來只得主角,比單寫一人顯得更落寞,表達的效果達另一層次。
自古以來月圓代表團圓,林振強從中引伸出兩件事情。第一個為妹妹在世的日子,此為回憶部分。「就如昨天她與風蕩來」,代表他們過去曾經一起。但來又要去則指月圓過後,月亮消失,結果「留下我在這裡」,代表妹妹去世。第二個為兩人他日再次重聚團圓的願望,「因她說當朗月重圓便再聚,仍堅信著她始終有一夜,遙遙再戴月來赴約」。
當這兩者一同賞析,就見林振強想用月的循環來代表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從中反映他對妹妹的思念。過去兩人一起,即月圓,現在妹妹不在人世,即月缺,然而詞人深愛妹妹,故深信他朝兩人必可如月的循環,再次共聚,因為月缺後必會再有月圓之時。因此詞人現正苦等第二次月圓,「故有唯苦苦等,任雨打風吹」一句。雨打風吹可見林振強的堅持,源於他對妹妹的愛。
林夕曾把意像的運用分為兩種,一為深,另一為新,而林振強以後者見稱。以上歌曲的確展現其創意,活用前所未見的意像,絕對是新。這些新意像絕非賣弄創意才華,蜻蜓點水作罷,卻用來表達另一種深 – 深情。
沒有情字的另類情歌
這三首歌寫親情,不但沒有使用時下常見的直白式抒情,而且沒有用到任何情字、愛字。用情之處全埋藏在字裏行間,卻毫不減感染力,含蓄之中見情深,可見林振強的功力,以及創作的苦心經營,上述分析皆見他運用不同手法、意象去表達情感。林振強在笛子姑娘的手稿中寫上「冇情冇愛字但可以講呢啲嘢」,可見他亦有此意。
這三首作品,作一個良好示範,男女情愛只是情歌的一種,其實情歌可以寫其他感情,同樣吸引動人。在沒有用到半個情、愛的情況下,依然能夠細緻地表達情感,扣人心弦,證明千篇一律的直白式情歌非惟一出路。簡言之,情歌應有不同感情、不同寫法,方可令樂壇百花齊放。
總結
同一位詞人、同一位歌手、寫同一人物、寄同一份情,卻有三種截然不同的幻想和效果。此證林振強豐富的想像力和筆法之精妙,還反映其真摯的深情。最後,在此希望林振強能夠如以上作品所言,「待到來日再會時」,「不再遭遇傷感與別離話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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